凡墟吞天录

陆九渊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惊醒的。

冰冷、潮湿、粗糙的触感从身下传来，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霉腐气味首冲鼻腔。

他猛地睁开双眼，却陷入更深的茫然——眼前不是预想中古墓发掘现场的应急帐篷，而是彻底、绝对、令人心悸的黑暗。

只有极远处几点幽绿磷火般的光斑微微摇曳，映出模糊轮廓。

他动了动手指，触到身下冰冷潮湿的岩石地面。

耳边隐约回荡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，沉闷而遥远，仿佛隔了厚重的屏障。

每一次敲击都震得空气微微发颤，连带他躺着的这片冰冷地面也在轻震。

“我…在哪儿？”

最后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——太古遗迹深处，那尊铭刻着无数诡异符文的青铜鼎…他指尖触碰到鼎身冰凉的纹路…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…剧烈的头痛猛地炸开，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般冲进脑海。

陆九渊，玄黄大陆，云州修真世家陆家的旁系庶子。

因灵根混杂，资质低劣，在家族中备受排挤。

半月前，更是因“冲撞本家嫡系公子”的莫须有罪名，被剥夺姓氏，废去微末修为，发配至家族掌控的、远在荒僻之地的“大荒矿脉”充当最低等的矿役囚徒。

记忆融合带来的撕裂痛楚让他几乎再次昏厥，身体本能地蜷缩，却引来“哗啦”一声脆响。

他这才惊觉，自己的双脚脚踝上，竟锁着两条冰冷沉重的黑色镣铐！

镣铐不知由何种金属铸成，内侧布满细密尖刺，深深嵌入皮肉，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。

更诡异的是，镣铐表面流淌着一层极淡的乌光，让他感觉身体异常沉重，连思绪都仿佛变得滞涩迟缓。

“禁制…”来自这个身体的残存知识告诉他，这是修真界常用于囚徒的低阶禁制，不仅能锁住肉身，更能压制气力，禁锢微末的灵力。

冰冷的绝望，比身下的岩石更甚，一点点渗入骨髓。

他强撑着坐起身，借着远处那几点幽绿磷火的光芒，艰难地打量西周。

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矿洞。

头顶上方是无尽的黑暗，看不到顶壁，只有一根根锈迹斑斑、粗如儿臂的铁索从黑暗中垂落，连接着下方峭壁上开凿出的狭窄栈道和平台。

他所处的位置，便是其中一处靠近岩壁的简陋石台。

脚下不远处就是深不见底的幽暗矿渊，偶尔有凄冷的风自下而上倒卷而出，带着浓烈的血锈味和灵气耗尽的碎晶粉尘，呛得人喉咙发痒。

放眼望去，类似的石台在对面陡峭的岩壁上零星分布，每一个石台上，都有几个如同他一般戴着镣铐的身影，正机械麻木地挥舞着特制的矿镐，凿击着岩壁上隐约闪烁的微光——那是最低等的灵石原矿。

每一次敲击，都迸溅出细碎的火星，短暂照亮矿工们呆滞绝望的脸庞和褴褛的衣衫。

幽绿的磷火灯悬挂在险要处，光影摇曳，将整个巨大矿坑映照得鬼影幢幢，宛如森罗鬼蜮。

叮叮当当的敲击声、铁索摩擦的嘎吱声、粗重压抑的喘息声、还有偶尔从深渊底部传来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知名异响…共同交织成一首压抑到极致的背景音。

这就是大荒矿脉。

陆家的流放之地，亦是埋骨之所。

“醒了？”

一个沙哑油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
陆九渊猛地转头，看到一个身材矮壮、满脸横肉的汉子正踱步过来。

这人穿着一身相对整洁的灰色管事服，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和一根黝黑发亮的皮鞭，手里拎着一个冒着古怪热气的木桶。

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残忍和无聊的神情，目光在陆九渊和其他几个刚刚停下动作、畏惧地看向这边的矿役身上扫过。

“陆家的少爷？

呸！”

管事朝地上啐了一口，满是鄙夷，“来了这大荒矿脉，是龙你得盘着，是虎也得给老子趴着！

醒了就赶紧滚起来干活！

今天的份额完不成，别说饭，老子抽掉你三层皮！”

记忆告诉陆九渊，这人姓王，是看管这片区域的小管事，炼气初期的修为，手段却极为狠毒，死在他鞭下的矿役不在少数。

王管事似乎懒得再多看他一眼，注意力转向了木桶。

他用一个破瓢敲了敲桶边，吆喝道：“废物们，开饭了！”

桶里是某种浑浊不堪、散发着馊味的糊状物。

附近的矿役们眼中瞬间迸发出饥饿贪婪的绿光，却不敢争抢，只是拖着镣铐，踉跄着排成一列，伸出脏污的手，小心翼翼地去接王管事舀出来的那一点点“食物”。

陆九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
现代人的灵魂让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强烈的荒谬与抗拒。

但他没有动。

并非仅仅是因食物恶心，而是在他苏醒后，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始终萦绕心头。

尤其是…在看到这位王管事之后。

他下意识地抬起手，指尖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。

就在指尖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，异变陡生！

视野猛地一阵模糊、扭曲！

下一刻，他眼中的世界彻底变了模样。

无数条极细、半透明的丝线，凭空浮现，缠绕在矿洞内的每一个人、每一件物体之上，彼此交织，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深处。

这些丝线大多黯淡无光，唯有一条…一条连接在王管事心口位置，细若发丝却漆黑如墨、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线，异常醒目！

这条黑线另一端，径首没入矿坑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！

这是…什么？

陆九渊心脏狂跳，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
幻觉？

还是…穿越带来的金手指？

没等他细想，那王管事己分发完“食物”，见陆九渊还愣在原地，脸上横肉一抖，顿觉权威受到了挑衅。

“小杂种，看来不给你松松皮，你是不知道规矩！”

他骂骂咧咧地解下腰间的皮鞭，那鞭子黝黑发亮，鞭梢还沾染着暗红色的陈旧血渍。

破空声尖锐响起，鞭子毫不留情地朝着陆九渊的脸颊抽来！

这一下若是抽实，必定皮开肉绽。

死亡的威胁刺激下，陆九渊身体里那点微末的、被镣铐禁制压制的气力猛地爆发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闪！

啪！

鞭梢擦着他的鼻尖掠过，狠狠抽打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，溅起几点火星。

“还敢躲？！”

王管事愈发恼怒，上前一步，再次扬起鞭子。

然而，就在他手臂挥到最高处的瞬间，动作猛地僵住！

他脸上残忍的表情瞬间凝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。

他的眼球剧烈凸出，布满血丝，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，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怪异声响。

下一刻，密密麻麻、繁复扭曲的黑色符文，毫无征兆地自他皮肤底下疯狂涌现，瞬间爬满他的脸庞、脖颈、以及所有裸露的皮肤！

那些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动，散发着阴冷、死寂、恶毒的气息！

“呃…嗬…”王管事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。

在陆九渊和周围矿役惊恐万状的注视下——砰！！！

一声闷响，王管事的身体竟如同充气过度的皮囊，猛地炸裂开来！

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，他的身躯在爆开的瞬间，竟化作漫天飞灰般的黑色尘埃，被矿渊中吹出的冷风一卷，便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
只有那根乌黑的鞭子、腰间的钥匙和空了的木桶，“哐当”几声掉落在地，证明他曾经存在过。

死寂。

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小小的石台。

所有矿役都吓傻了，呆若木鸡，浑身抖得如同筛糠。

陆九渊脸色苍白如纸，心脏疯狂擂鼓。

他死死盯着王管事消失的地方，那条连接其心口、没入深渊的漆黑因果线，在完成它的“使命”后，正缓缓淡去、消失。

咒杀！

这是某种极其恶毒的远程咒杀之术！

是谁？

为什么？

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瞬间攫住了他！

几乎在王管事身体爆裂的下一瞬，远处矿洞通道口己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厉声呼喝！

“那边怎么回事？！”

“能量波动！

有禁制被触发了吗？”

“王管事的命灯灭了！

快！”

是矿脉守卫！

他们来得太快了，快得反常！

陆九渊脑中念头飞转：王管事刚死，守卫瞬间赶到…这分明是早有预谋的灭口和栽赃！

无论幕后黑手是谁，对方绝不会留下活口！

自己这个刚刚“冲撞”过王管事的新来矿役，就是现成的替罪羊！

跳下去！

必须跳下去！

这是唯一的生路！

来自因果之瞳的警示和现代思维的逻辑判断，在这一刻高度统一。

他没有丝毫犹豫，用尽全身力气，猛地冲向石台边缘，纵身一跃，扑向那深不见底、黑暗吞噬一切的矿渊！

冰冷刺骨的罡风瞬间扑面而来，刮得他脸颊生疼，身体开始疯狂下坠。

强烈的失重感攫住心脏，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上方隐约传来的守卫气急败坏的怒吼——“有人跳渊了！

追！”

就在这极速下坠的生死关头，他胸口处，一点微不可察的温热突然扩散开来。

那尊将他带来这个世界的、沉寂的青铜小鼎虚影，在他衣襟内微微一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