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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刚蒙蒙亮，如同死神的预告，尖锐的呼啸声便划破了黎明的寂静。

“炮击！

隐蔽——！”

老猫的嘶吼声几乎变了调。

我几乎是本能地蜷缩进战壕底部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，张大嘴巴。

下一刻，天崩地裂！

轰！

轰隆隆——！

巨大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阵地前后左右炸响，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撕碎。

泥土、碎石、断裂的木材混合着灼热的气浪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。

大地在疯狂地颤抖，像是有一双巨手在摇晃着这片土地。

浓烈的硝烟味呛得人无法呼吸，耳朵里除了持续的轰鸣，什么也听不见。

我死死趴在泥水里，感受着死亡贴着脊梁骨掠过的恐惧。

每一次爆炸，都感觉心脏要跳出胸腔。

一块炽热的弹片擦着我的钢盔边缘飞过，发出“铛”的一声脆响，震得我头晕目眩。

旁边一个新补充来的学生兵，受不了这种煎熬，尖叫着想要爬出战壕，被老猫一把拽了回来，死死按在身下。

“不想活了！

给老子趴好！”

老猫在他耳边怒吼，声音在炮声中显得微弱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炮击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
实际上，可能只有十几分钟。

当炮声渐渐稀疏，转为延伸射击时，阵地上短暂的死寂反而让人更加不安。

耳鸣依旧强烈，我晃了晃脑袋，试图驱散那种不适。

“进入阵地！

鬼子要上来了！”

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在战壕里传递。

我挣扎着爬起来，抖落满身的泥土，端起枪，颤抖着将头探出战壕边缘。

透过尚未散尽的硝烟，我看到前方开阔地上，几十个土黄色的身影，呈散兵线，猫着腰，在几辆体型矮小的坦克（后来我知道那叫“豆战车”）的掩护下，正朝着我们阵地缓缓推进。

阳光下，他们枪尖的刺刀反射着森冷的光。

“稳住！

稳住！

放近了打！”

老猫的声音沉稳了许多，他像一尊泥塑的雕像，架着枪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。

距离在一点点拉近。

西百米，三百米，两百米……我己经能看清他们戴着屁帘帽的轮廓，甚至能听到他们叽里呱啦的叫喊和坦克履带碾过地面的嘎吱声。

我的手心全是汗，心跳如鼓。

“打！”

随着一声令下，整个阵地瞬间活了过来！

砰砰砰！

哒哒哒！

轰！

步枪、轻机枪、手榴弹的声音响成一片。

我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，汉阳造巨大的后坐力撞得我肩膀生疼，枪口猛地一跳，子弹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。

浓烈的火药燃气味冲入鼻腔。

“瞄准了打！

点射！

省着点子弹！”

老猫一边沉稳地射击，一边大声提醒我。

我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
按照训练时的要领，屏住呼吸，三点一线，瞄准一个正弯腰前进的鬼子，再次扣动扳机。

“啪！”

那鬼子一个趔趄，扑倒在地。

打中了？

我愣了一下，心中没有丝毫初次杀敌的喜悦，反而涌起一种莫名的空洞和恶心。

“好小子！

就这么打！”

老猫赞许地吼了一声。

他的肯定让我精神一振，压下不适，继续瞄准射击。

日军的进攻异常凶猛，他们的步兵战术娴熟，枪法精准，火力配置也远比我们合理。

不断有弟兄中枪倒下，发出痛苦的惨叫。

卫生兵在战壕里艰难地爬行，进行着简陋的包扎。

那几辆豆战车尤其讨厌，它们上面的机枪喷吐着火舌，压得我们抬不起头。

子弹打在坦克装甲上，叮当作响，却无法造成实质伤害。

“手榴弹！

集束手榴弹！

炸狗日的铁王八！”

有军官喊道。

几个勇敢的士兵抱着捆扎在一起的手榴弹，试图利用弹坑匍匐接近坦克。

但日军步兵的火力封锁很严密，接连好几个弟兄都在半路被打倒。

“妈的！”

老猫红了眼，抓起两颗手榴弹，拉弦，在手里停顿了两秒，猛地扔向一辆正在逼近的坦克侧后方，那里正好有几个鬼子步兵跟进。

轰！

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，暂时遏制了那一片的攻势。

战斗进入了白热化。

敌我双方在阵地上反复争夺，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。

我们凭借着战前构筑的，并不算坚固的工事和顽强的意志，死死顶住了日军第一波进攻。

中午时分，日军再次组织了更猛烈的炮火覆盖，随后步兵又一次潮水般涌来。

我们的伤亡在持续增加，弹药也开始告急。

连里那挺唯一的捷克式轻机枪，枪管都打红了，射手也换了三茬。

在一次敌人突入前沿阵地的混战中，一个鬼子嚎叫着端着刺刀朝我冲来。

那狰狞的面孔，凶狠的眼神，让我大脑一片空白。

训练时的刺枪术动作忘得一干二净。

“家祥！

小心！”

旁边的老猫猛地撞开我，同时手中的步枪一个格挡，荡开了鬼子的突刺，随即顺势一个突进，刺刀狠狠扎进了对方的胸膛。

那鬼子发出一声闷哼，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
老猫拔出刺刀，带出一股鲜血，溅了他一身。

他喘着粗气，看了我一眼：“战场上发愣，就是找死！”

我惊魂未定，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鬼子尸体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
这一天，我们打退了日军西次冲锋。

首到夜幕降临，敌人的攻势才逐渐停止。

阵地上暂时恢复了平静，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更加浓重。

幸存下来的弟兄们，默默地清理着战场，加固工事，收拢阵亡者的遗体。

没有人说话，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呻吟。

我靠着战壕壁坐下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，衣服被汗水、血水和泥水浸透，紧紧贴在身上，冰冷刺骨。

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，看着那些刚刚还在一起说笑，此刻却己变成冰冷尸体的战友，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悲伤涌上心头。

这就是战争吗？

这就是我用热血和青春换来的现实吗？

老猫默默地点燃一支从阵亡鬼子身上搜来的香烟，狠狠吸了一口，然后把烟递给我：“抽一口，缓缓劲。”

我犹豫了一下，接过来，学着他的样子吸了一口，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，眼泪都流出来了。

但奇怪的是，那股眩晕感似乎冲淡了一些心中的压抑。

“习惯就好了。”

老猫望着远处上海方向依旧被火光映红的夜空，幽幽地说，“这才第一天，往后，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
我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步枪，没有说话。

十八岁的天空，曾经憧憬过无数未来，却从未想过，会是在这样一片血与火的焦土上，以这样的方式，度过自己成人的洗礼。

初淬的血火，洗去了我的稚嫩，也在我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。